編者按：此文系宋牮為東生所著《把歷史留下——旅俄華工傳奇》所做序。東生，原名李問沂，1929年生於安徽天長縣，高級記者，中國作家協會會員。六十多年來，寫作和發表大量新聞、通訊、報告文學、電影和電視劇劇本、長篇小說、話劇和芭蕾舞劇劇本等，數百萬字，代表作有《看愚公怎樣移山》《無產者》《昆侖縱隊》《巍巍昆侖》《祖國和我在一起》《范長江》《北極光》《鄒韜奮》《天地頌》《東生通訊選》等。獲各類獎項和榮譽稱號十多種。

今人有權說這個世界是我們的。其實我們都生活在歷史之中。生理稟賦和文化傳承使我們記習祖訓睿智和生存經驗，接受成律俗規呵護，享用前人遺產，餉食祖傳五谷，勞碌今天耗用，備用明天所需，為后人籌措未來。社會是由已逝、尚存和未來組成的連續系統，歷史和未來都是基本要素。

沒有人能孑然於歷史之外或與社會隔絕而獨立存在。每個人都緣祖傳基因出生、成長、入世。現代遺傳學証明，40代以前的每一個留有后裔的古人都是我們的直系祖先①，體內每一個細胞中都含有他們的部分基因拷貝，他們的命運都影響著我們的生命。沒有“玄武門之變”，就不會有貞觀之治和唐三百年，李姓就不會成為今一億人口的第一大姓。沒有八年抗戰和解放戰爭，很多人就不可能出生。歷史上的重大事件，自然或人為的福樂與災難，愉悅和折磨過彼時的人們，也都密切關聯著今人的命運。千絲萬縷的遺傳和物質文化鎖鏈把今人后代緊縛在歷史車輪之上。每代人都有責任辨識前轍，評析故道，吸取教益，以至改定目標，開辟新路，建造新車，改革社會。

20世紀的狂風巨浪，兩次世界大戰，社會主義興起，殖民主義滅亡，新中國建立，蘇聯解體，對中國人的命運產生過重大影響。辛亥革命，推翻了帝制，兩次復辟，南北兩個政府對峙達18年之久。一戰爆發(1914年8月)之初北洋政府宣布中立，袁世凱死后又宣布參戰，加入協約國集團，派20萬華工去歐洲助戰。列強趁機作奸，把鴉片戰爭后募販“豬仔華工”的惡行推向高潮。

1916年英國先后在威海、青島設招工局，共招華工14萬去法國戰場，其中分往英軍9．6萬人，法軍3．7萬人，美軍1萬人，驅其挖戰壕、運物資、送彈藥等苦役。

不少華工死於戰場。戰后，部分遣返回國，部分散落歐洲各國②③。比利時和法國邊界小鎮弗蘭德斯市曾是戰地中心，近郊紅罌粟山坡上至今存有死難華工墓地，受到比利時地方政府保護，向后人宣示著一戰華工們的苦難命運④。

一戰初期，中國參戰前，沙俄以支援協約國為名，獲准在哈爾濱、保定等地設立華工招募站，先后從東北、河北、山東、河南招工20萬，派往前線為俄軍服務，戰地死亡7000多人﹔部分派到俄羅斯各地做修鐵路、伐木、挖煤等苦工⑤。

近代史上最慘無人道的掠擄華工的是日本法西斯軍國政府。二戰期間(1941—1945)日本政府決定掠捕中國勞工去彌補國內勞力不足。據部分統計，五年內有169批，38935人運往日本，分配到35家企業作苦役。路上死亡2823人，苦役中死亡20％以上。日本投降后企圖隱瞞罪行，家人終不知親人下落。⑥

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期間，路過和滯留俄羅斯各地的6萬多華工參加了紅軍。在烏拉爾·彼爾姆省阿拉白耶夫斯克煤礦的華工組建了 1500人的“中國團”，編入紅軍第三軍十九阻擊師，由華工領袖任輔臣任團長。1918年10月27日該團被最高蘇維埃命名為“國際紅鷹團”。參加戰斗百多次，戰功卓著，譽遍蘇俄，名垂青史⑦⑧⑨。1918年11月紅鷹團團長任輔臣和1000多名戰士在戰斗中犧牲。在烏拉爾·彼爾姆邊疆區的伊洛沃鎮建有陵園，碑刻“這裡葬著為蘇維埃事業而犧牲的紅軍國際營中國戰士。1918。”⑩。

筆者於1955年7月曾在離莫斯科200公裡的科夫洛夫市見到一位姓李的老人。河北保定人，當過兵，做過苦工，十月革命后娶俄妻定居。見到中國學生如會親人，邀家做客。他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是：“現在中國的大皇帝是誰?”我一時語塞。他1916年袁世凱復辟當“大皇帝”時被招募到歐洲參戰，故語詞定格於40年前。他訴說，有幸活下來的華工，雖久居異國，思鄉之情從未消減。活著不能回鄉，死也要落葉歸根。無力馬革裹尸，改用食鹽填滿棺木運回祖塋，爛柯故土。俄人驚奇，曾新造一詞“鹽民”(COJIHHAH)專指稱華人。

沿西伯利亞鐵路兩側村鎮、北方凍原、森林邊寨散落著無數死難華工的墓塚。橫臥的木牌上，字跡已被冰雪風雨蝕損。有的還依稀可認：“保定府獻縣王三合，40歲壽終”，“河間府東北角小屯村(某某)，39歲終”⑾。想必是尚且活下來的難友們表達的期盼：有朝一日，父母子孫或鄉梓親友能認知亡友的歸宿，燒一炷香，祭奠天涯孤魂。俄羅斯的北方接近北極圈，卡馬河畔在北緯60°，冬天嚴寒，俄人也罕到。對於子孫后代他已永遠失蹤。

早在鴉片戰爭后不久，西方列強就開始從中國私募“豬仔華工”，運往東南亞、北美洲和拉美各殖民地做苦工。史籍有記載的100多萬人。